黃友棣教授說故事

人問債項

在幼年，我最愛與兄弟姊妹們，靜聽母親講述鬼故事。雖然聽完之後，就不敢獨自走到黑暗的地方，但仍然是又愛又怕。所聽過的鬼故事為數不少，其中有一則，卻影響了我一生的做人態度。其內容是這樣：

一個夜歸人，坐在荒郊的大樹下休息。忽然聽到樹後有三個聲音，幽幽敘談。細聽之下，曉得他們都是趕往鄰村投生的鬼魂。第一個說要投生到某家戶收夠債銀五兩就走。第二個說要投生到另一家戶收債銀十七兩就走。第三個說，「我只要穿上一件新衣就走」。三個聲音說話完畢，就寂然無聲。這人聽了就很焦急；因為鬼魂所說的三家，他都認識。次日他便趕往鄰村，查問之下，果然昨夜這三家都有孩子誕生。第一家，昨夜孩子誕生，今晨卻夭折了。這人想，大概這家人為此孩子之誕生，已經付出了五兩銀；鬼魂收債任務完成，當然要走了。第二家的孩子，生下來就有病，一直消耗醫藥費用；這人靜觀其變，到了藥費消耗到達十七兩之數，孩子也夭折了。這人不能不相信是鬼魂索債，乃對第三家力言不可給孩子穿新衣。這家人接受了他的忠告，只把舊衣改給孩子穿，總不讓孩子有穿新衣的機會。孩子長到十八歲，父母為孩兒完婚，為母親的，覺得孩子從來都未穿過新衣，今作新郎，也該有新衣穿上才是。怎知這位新郎，一穿上新衣，便昏迷不醒走了!

母親剛把故事說完，我的哥哥就忍不住問：「不曉得我們要討多少債才肯走呢?」母親很生氣地說：「你們是來還債的！」從此以後，我就很怕穿新衣，怕穿上新衣，就昏迷不醒。

「只為還債而來」的觀念，深深刻在我的心中，使我甘於貪賤，逆來順受；身在煎熬之中，都認為是本份之事。鬼故事的教育功能之大，實在是我母親所意料不到。

我們到人間，是來討債的呢?還是來還債的呢?這實在只是觀念上的差別。老實說，任何人都是為還債而來的。縱使在前生未欠別人的債，在今生則必可體驗得到，父母、兄弟、姊妹、師長、朋友皆曾施恩於我。我必須把他們施給我的恩，報給我的後輩，又讓我的後輩，報給他們的後輩。這才是豐富快樂的人生之路。

摘自「樂苑春回第二十一篇，只為還債到人間」黃友棣教授著。東大圖書出版。